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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种修行

付春生

空濛的大山里,我轻声问父亲,你干嘛?在修行。

施粪也能修行?对啊,在咱农村,施粪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修行。

寂静中,我仿佛听到了父亲孱弱的声音,是一种跌落时空的声音——透过宁静幽蓝的深潭,我仿佛在父亲去世几十年后的一个早晨,突然感到了这种丝丝缕缕的气息。

从父亲坟墓往我家地里还有很远,那是父亲最钟情的一块土地。父亲活着的时候,这里还是一片坡地,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株玉米。四野寂寂,万籁皆空。每到冬天,父亲就会挑起一担担粪,从现在的坟墓旁经过。踩着暄和的泥土,弯着镰刀一样的腰。有时,偶尔会有几缕风吹过,叶子呼啦啦在父亲耳边叮嘱几句,挥挥手,看着他径直往山坡上走去。

孤单的身躯,踯躅前行。这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修行,一种真正的挑战。晨曦清辉中,苍松挺立,清泉石流。父亲的脊梁被磨成了一种象征,一种坚实的姿态。装上一担一百多斤的土粪,承载着大山的重量,行走,爬坡,上岭。我不知道父亲积聚了怎样的能量。稳稳的,他一只手背在身后,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扁担和朝阳。那是他相厮相守的一根禅杖和光晕,没有言语,没有交流,只有相互感通。栖寄荒野中,父亲像一个老僧,那样瘦弱,那样渺小,层层大山把他厚厚地围住。远处,丝毫看不到他的四肢和面容,只有一颗孤寂的灵魂在移动。

我每次和父亲挑粪时,只负责给他往筐里装。充当一个牛犊的角色。那时,我还很小,顶着薄薄的一层土,像幼苗刚从下面滚出。即使长大了一点,垫上一层厚厚的毛巾,还是感到肩膀和扁担相拥的剧烈。大人就不怕压吗?看着他们肩上长处的厚厚老茧,我知道,我离那层执着和坚韧酿造出的枕木还有很远。

回家后,浑身虚乏,汗水早已浸透父亲的棉袄。风一吹,冰冷冰冷的。悄悄的,月光栖在枝头,我们都已入眠。可父亲还在那里烤汗渍。火光从炉子里映出,照在父亲的脸上,一层层洇成了一副油画。和着时光的沉静,皱纹爬在墙头。有时,我偶尔醒来,会嗅到一股酸臭的味道。可父亲好像从不嫌弃这个,好像从不嫌弃那堆粪一样。

怀着一颗布施之心,父亲从不让远处的土地受屈。近处的都受上了粪,能看着远处的不管吗?离我家最远的一块地,几乎到了另一个村的边缘。山高路远,父亲挑不上去,就找来一群羊窝。晚上,羊扑腾扑腾的在地里徘徊,流动,排泄下来的黑蛋蛋像糖豆一样在地里滚落。父亲告诉我,羊粪是一种更好的养料,细致稠密,肥效浓厚,比其它畜粪有机质都高,是砂土和粘土的天生最爱。

卧地虽不用挑粪,但晚上看羊却是一件辛苦事。夏天蚊子肆虐,到处嚷嚷,叮的人不能入眠,无处躲藏。冬天,寒风来袭,即使裹上一层厚厚的棉被,也难以承受。大舅说,他曾和姥爷看过一次羊。那天晚上,天冷得出奇,慢慢的浑身就失去了知觉。姥爷吓得惊慌,赶紧找来一些柴草。可湿气太重,微弱的火苗经不住寒凉,在强大的水分面前俯首称臣。姥爷急了,赶紧爬在下面猛吹,可怎么也吹不着。大舅越来越虚弱。此时姥爷心生一念。羊群顺从地围拢过来,施舍热量,才安然无恙。

父亲不让远处的地受饥,也绝不会让同一块地遭受不均。千辛万苦把粪弄到地里,父亲能让一块地吃不饱吗。一锨锨粪,一锨锨粪,父亲不知教了我多少遍!他撒粪,是对土地怀着一种虔诚,不慌不忙,不徐不急,双手握住铁锨轻轻一抖,细粒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落到地上。不薄不厚,恰到好处。而我撒粪,是想急于完成一项任务,心存枯枝烂叶,急躁之火攻心,所以铺在地上的粪疙疙瘩瘩的。没有一种因,难结一种果。

那时,父亲在学校上班,手头有些活钱,时常买些化肥。可他知道什么事能做,什么事不能做。父亲告诉我,施化肥要持戒,千万不能施得太多,否则地就会变得板结,以后越来越难伺候。我后来明白,家粪是什么?是一种中药,它能统筹考虑地的阴阳平衡,综合顾及五行的相互作用,然后慢慢渗入地的肌理,恢复它的机能。像轻风,像暖阳,像柳枝。它是用干柴和温火慢炖,打通血脉,疏通经络,在合乎逻辑和规律的基础上,让土壤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。而化肥则是一方西药,简单,粗暴,疾风骤雨。虽然见效快,疗效佳,但是一种短期行为,急功近利,久而久之,让土地产生一种依赖性,抗药性,最后慢慢变僵,变硬,变生,不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土地了。

农人们深谙这个道理,他们为了让土地施上家粪,从不嫌烦,从不嫌累,西西弗斯推石。记得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块菜地,因土质好,肥沃,每到一季收了的时候,父亲总会到这里选土——挖土,装土,推土,一次次,一趟趟,爬上一道坡,经过两堵窄墙间的小巷,这些黄土才抵达猪圈,生命就在这腐殖层里沉淀和酝酿。

家粪好,好在掺杂了很多种优质配料。猪屎尿不说,更有一些能增进肥性的物质。小时候,和父亲去刨土豆,蔓子从不舍得扔。干了一上午活儿,早已累得精疲力竭,但我们还是把这些蔓子背回家,垫圈。那时土生土长的物件们,像玉米秸,南瓜藤,花生蔓等,都是难得的宝贝。除猪吃点外,剩下的全部在它的踢腾下沤成了粪。我想起了那次在斋堂里用餐,每一位僧人,凡人,都把每一粒粮食,每一根蔬菜吃得干干净净。一粒米重如须弥山,吃饭也是修行。

一茬一茬,我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出的这个绝佳配方——用荆芽儿做配料。这是沤家粪的最好选择。夏天,山坡上的荆条郁郁葱葱。一根一根,叶子上还挂着露珠,晶莹剔透,闪着金光。农人们忙完了地里的活儿,便上山疯割——握住一束轻柔,嗅着一股馨香,割成一捆一捆,担回家。母亲还没有做好饭,我们先一截一截铡开,铺一层荆芽,垫一层黄土。再撒一层,再垫一层黄土。云层展开,挤挤压压,黑色浪潮翻滚,浓重繁翳密布。经过强有力萌发,肥润的甘霖就这方塘之地降落下来。

感动于荆芽的巨大作用,父亲再苦,再累,也要上山割。有一次,他锄完地里的草,本该空空回家了。但感到肩上好像缺了点什么。于是,又爬到陡峭的山顶上。因为这里的荆子长得最茂盛,最厚实。一大中午,父亲像怀揣着一个上紧的发条,使劲割啊割,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很难支撑起这么大的重量——为了土地生长,他的欲望在膨胀,像气球一样。下山路滑,由于饥饿,劳累,父亲的腿再也不听使唤,一下子摔倒在地上。荆芽散了一地。失控的,他也向山下滚了老远。

烈日下,荆叶在颤动,母亲在等待。时针过了正午很远也不见人影。远远地眺望,杂乱地呼吸。看看那条路,母亲面无表情。她忍着饥饿往深山里走了很远,才看到父亲瘫坐在哪儿——呆呆的,面面相觑,只有两行泪在奔流。

山里的路崎岖不平,地四处分散。要把这些粪松送到地里,需要倒好几次手。路宽处,平处,用小车推,或排子车拉。等到了山路,窄路,再把这些倒在地上的粪担到山上。我家有一块地,因为在河对面,父亲每次先把粪推到河一边,然后再用筐将粪担到对岸,再用车子推一段,担到地里——几经轮番,几经轮转,黄土就在农人们的吸纳吐故中又回到了原点。

蜜蜂在飞,我们村的人都不闲着。大人们挑粪,老人们拾粪。满山遍地,牛粪一坨一坨,像一朵朵盛开在大地上的花儿。冬天,万物萧瑟,这些粪被暖阳晒透了,被风吹干了,老人们用一个粪叉将这些花儿铲起来,轻轻放进篓子里。亲亲土地,需要这些花儿,需要这些色。微风吹拂,红尘飘落,果实长大。

穿一件粗布衣,吃一点粗茶淡饭,背一个荆条篓子,老人们在这空旷的大山里,不徐不急,不慌不忙,神情自若,面部安详,他们只是捡拾着内心的充实和营养。有时,天色昏暗,偶有几片叶子和几朵雪花飘落在身上,亦浑然不觉,任凭它们在身上自由地溶解,滑落。天地一片苍茫。

据传,海庆法师严重口吃,还身子很矮,在寺院经常受到难以忍受的欺辱。但他从不跟人争吵,从不辩解,只是拾粪,种地,拾粪。粪似乎成了法师的心灵寄托与安慰。庄子说,道在屎溺。父亲,农人们,还有法师,就是在这丛林中相遇,枝叶交融,花草默契,影子重合在了一起。

生前,父亲没有破坏一块土地。死后,他也没有,而是深深地埋葬在地下,又成了土地的营养。佛说,生即是死,死即时生。那堆坟上郁郁葱葱的草,就是父亲。

作者简介:付春生,年4月生,河北灵寿人,中国散文协会会员,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邯郸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。曾在《美文》《散文百家》《雪莲》《当代人》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多篇,作品被《读者》《特别文摘》《小品文选刊》《都市文摘》等杂志转载,入选《中国年度精短散文》《散文百家十年精选》等十余个选本和中学生语文阅读教材,曾获第二、三届中国冶金文学二等奖,第七届河北省散文名作一等奖,第四届邯郸市十佳优秀作家奖等几十个奖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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